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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母親過世兩年之後，有一天，走過復興南路後面的小巷子，經過一家寢具店，隨意地看著些床單，店裡的一位女士，點頭笑著說：「楊小姐!」我連忙點頭致意，本來無意買什麼，但是，也就多停留了一下。

半晌，覺得女士一直友善地看著我，也就笑著回禮，又過了半晌，女士突然說：「楊媽媽走了好久了喔……」

我一愣，原來是認識媽咪的店家。

女士說： 「楊媽媽常常來的……有一天，不知道為什麼， 還在我們門口摔倒，把我們嚇壞了，趕緊把她扶起來……」

我一時語塞，不知道該說什麼，只能一直說：「謝謝妳們照顧媽咪！」

我一直走著，穿過太平洋SOGO百貨後方，回到復興南路，我確定這是媽咪生前每天要走四、五次的途徑，她走進SOGO百貨、走進超市，她應該熟悉每一個櫃檯，甚至櫃檯小姐。如果，有櫃檯試吃，她應該一一試過。SOGO百貨之後，她應該穿過大安路，仔細又仔細地看著每一家店，一家皮箱店、一家外銷成衣店、一家水果店、一家寢具店……

▲太平洋SOGO百貨一帶是楊惠姍的母親生前離不開的生活圈。（王能佑攝）

媽咪大概從來也沒有打算買什麼，但是，她從來也不會不買什麼，因為，她的衣櫥，一件一件數不清的襯衣整齊地疊著，大部分連標價都還沒取下。

這個廣東臺山女子，在這個臺北市的一小角，生活了近五十年，遠遠超過她出生的故鄉，而她大部分的時間，就從復興南路，穿過大安路，她一一地看著、一一逛著，她連敦化南路都不會跨越，因為，過了敦化南路，她會迷路，她會不知道怎麼回家。

媽咪最後的五年，在她還能走路的時候，天黑之前，她還要下樓去，從來也不說她到底要去哪裡，四十分鐘後，她就回來吃晚飯了。

為什麼在那樣炎熱的黃昏天黑之前，仍然執意地下樓去？我們永遠不懂。

想像著，在那樣的時分，那 樣在小小的臺北一角，逛著、走 著走著……竟摔倒了，而被扶起來，而進了店裡坐著歇著……我們竟然沒有任何人知道。

媽咪走了兩年之後，我突然明白，臺北，是我媽咪深深生活著的家，而這麼多年，臺北，是那麼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媽咪。
 

口述／楊惠姍（琉璃工房創辦人）
撰文／張毅